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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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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四十三)

繁京這一年的春雨來得早。

還沒進二月, 雨水綿綿飄在了沒生芽的枯枝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禮部侍郎程錚同躺在床上,睜著眼睡不著。

他翻了個身, 身上“嘭”的挨了一下。

“要睡就睡,不睡就滾,明天還有大朝會,老娘還得上朝呢!”

程錚同呲了個牙,沒敢吭聲。

悄悄背過身去,連呼吸都放輕了。

這下他更睡不著了。

他是出身淮南的士子, 家境平平, 僥幸拜在了江南大儒翁徐林座下,趕在科舉之前,家裏為他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妻子。

十九歲那年, 十七歲的妻子大著肚子送他科舉, 全家指望他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他也都做到了,中進士、做官、升官……他的恩師在儒林之中聲名赫赫, 連陛下養在宮裏的幾位郡王見了都要喊聲翁師傅,有同門照應,有恩師指點,程錚同以二甲進士之身不聲不響地往上爬, 不到三十歲就做到了六品梧州司馬。

按說這時候他也該把妻子女兒接到身邊,可家中爹娘仍在, 離不了妻子, 他就只能讓妻子留在了老家。

那一年是前朝玉衡二十五年, 他的家鄉泗州被造反作亂的武寧戍卒攻破。

程錚同白日裏處理政務, 和同僚上官談論朝政和淮水的戰局,晚上回家就悄悄燒香拜佛, 求自己的爹娘能平安。

雖然妻子的臉已經記不住了,一天,他路過還聖宮的時候,還是送了一炷香給自己的妻子,還有女兒。

他不知道的是,他以為已經死在亂軍中的妻子在家鄉幹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帶人放火燒了叛軍的糧倉,砍下了敵將的頭。

因為他是朝廷命官,叛軍一入城就把他全家抓了,武寧戍卒們深恨這些為官之人,屠勳把抓到的官眷要麽賜給了親信,要麽就派去做勞役。

他的妻子就被賞賜給了一個所謂的“左將軍”,屠勳在泗州殺了並州都督林珫,這位左將軍周逢就成了泗州守將,他的妻子因為小意逢迎,被泗州其他人稱作“將軍夫人”。

幾個月後,平盧軍完成了對屠勳所據各處的分割,開始沿著泗水收割各處叛軍,周逢心知不敵,打算固守都梁城,拖住平盧軍的腳步。

一把燒了大半軍糧的火,也燒掉了周逢部下的軍心。

都梁城破,平盧軍沖入都梁府衙,看見的是一個女人手持菜刀,手裏提著周逢的人頭。

程錚同知道這些事,已經是多年之後,在那之前,他在淮水剛剛平定的時候就親自去淮水接自己的父母,娘已經去了,爹還在,他問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爹只是搖頭,不說話。

他以為他的妻兒死了,卻不知道他的妻子穿著平盧軍給她的幹凈衣裳去見公爹,卻被他爹罵殘花敗柳,趕出了家門。

他十一歲的女兒追出去,母女二人一起投了平盧軍。

給娘守孝還沒守完,接著給爹守,倒是讓程錚同避過了朝堂的動蕩,等他起覆就是三年後,那時恩師還在,給他一番運作之後,將他安排在了兗州做司馬。

當時的兗州已經歸平盧節制,在各處生亂的大啟,倒是難得的清靜之地,身為司馬,他少不了與當地守軍打交道,平盧軍分駐兗州的將軍姓宮,是位容貌秀美行事狠辣的女將。

旁人都稱這位“宮將軍”是“宮夜叉”,程錚同卻覺得這位宮將軍行事果決,實在是令人心動。

初見時有幾分眼熟,在他心動之後,也成了“緣分天定”的印記。

正想著那些過往,外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將軍,郎君,一輛宮裏的馬車送了陸寒城陸郎君過來。”

程錚同立刻坐了起來,小心看一眼床上,他披著衣裳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別喊了,我去看看。”

嘴上說著,程錚同嘆了一口氣。

陸寒城是他的同門師弟,自幼被寄予眾望,連中三元的陸郎君名冠天下,偏偏在十幾年前成了個傻子,還成了個追著平盧節度使不肯走的傻子。

他在平盧節度使手下做過官,也知道當年的孟大人,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什麽樣的人品他清楚得很,說實話,別說陸師弟現在是個傻子,就算不是,陸寒城說到底也就是個才子,他跟陛下你情我願能進了後宮,那是陸家祖墳燒香。

沒看陛下讓陸師弟進宮陸家人都不吭聲嗎?

偏偏他的這些同門師兄,一會兒說什麽“折辱君子”,一會兒說陛下是“趁人之危”。

現在的程錚同也不是當年那個天真以為爹娘是真的離不開自己妻子的書呆子了,師兄們想什麽他可太明白了,不過就是因為陛下大封功臣,三相七尚書多是女子,所謂的“江南寒門”一派覺得自己被排擠,就要抓著陛下的私德給陛下添堵。

他們是真的為了自己的師弟著想?哼,要程錚同說,陸師弟掉下池子,說不定就是這些人故意的,陛下這麽多年只對陸師弟有了些許心思,這些人是聞見了味兒,要在陛下的心上撕出口子。

“幸好師弟福大命大……”

想起陛下親自將陸師弟接進宮,程錚同的臉上有了些笑。

也不知道師弟來找他是幹什麽,要是又來問他怎麽把媳婦追回來的,他就把師弟打出去!

細雨之中,瘦高的男人站在門廊外,一動不動。

程錚同連忙把身上披的狼皮鬥篷解了裹在他身上:

“陸師弟,你這是怎麽了?和陛下吵架了?”

男人擡眼,門廊上的燈籠照亮了他清明的眉目。

程錚同的心裏打了個突。

“陸師弟,你……”

“程師兄,這些年蒙您照顧。”

程錚同傻了,他瘋了快十四年的師弟竟然好了?!

“怎麽是在這個時候呢?”話脫口而出,程錚同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師兄沒別的意思,來,你先進來坐,我讓……”

看看守在門廊下的女軍,程錚同改口說:

“師兄我給你燒點熱茶,好了也是好事兒。”

陸寒城只悶聲說了句“多謝”。

把妻子親手制的狼皮鬥篷掛在書房裏,雜役提來了炭火,消去了室內的清寒,程錚同看著自己的師弟,問:

“你從前是禦前奉詔,想辦法給你活動活動,也能……”

程錚同有些為難。

一個人癡傻了十四年,就算好了,誰又敢讓他直接接手政事?

“師兄你不必為我擔心,我這些年錯過太多,打算先回淅川,為恩師結廬守孝,再見見母親。”

“你娘倒是挺好的,陛……一直都有人照顧,之前她幫忙籌措軍糧,還得了個大夫的散職,就是年紀大了些。”

說完,程錚同神情訕訕。

他有心繞過這些奶奶陛下和師弟之間的過往,可這麽一繞,他就無話可說。

將銅壺放在了泥爐上,他垂下頭,終於嘆了口氣,罷了,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

“你此時來尋我,可是……不想留在宮裏?”

陸寒城輕輕一笑:

“師兄,我……我醒過來了,少時抱負,師門重托,父母期盼,也便,都醒過來了。”

“想那麽多做什麽?”程錚同搖頭,又找了件衣裳給自己披上,“你這十幾年裏沒病沒災,沒受人打罵欺辱,靠的都是,都是那人庇護,我在兗州為官的時候常見你,雖然你那時不識得我,過得卻是自在的。”

回憶起在平盧的“陸小六”程錚同面上松了下來。

“我那時候剛知道我自以為逝去的妻子女兒其實都在平盧,一個做將軍,一個讀書院,替我操持家裏十幾年,獨力養大了女兒的素娘,我卻見面不識,還自以為是在求娶平盧的宮將軍……整個平盧都把我的蠢事當笑話,唯獨你願意聽我說話,還給我出主意。”

陸寒城沒說話。

程錚同轉頭看他:“這些你不會都忘了吧?”

“……我記得。”

點點滴滴都記得。

從水裏捧出的桃花,帶著春雨的梨枝,親手做的風箏,撒嬌耍賴要那人題字的燈籠,是春日。

赤著腳蹚過雨水,將手指凍成了深粉的冰碗,守在門口要替那人做“驅蚊大將軍”,在雷聲裏奔向乘夜而歸的她,是夏日。

還有秋,有冬。

有十四年的日夜和歲月。

“既然都記得,陸師弟啊,你對陛下,也是有心的吧?”

說話時候,程錚同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早就知道了,你當年去了一趟廬陵,哈哈……哎呀,若是沒有中間這些年的波折,你們二人反倒未必能走到一處,既然、既然已經相守了這許久,你又何必執著從前的陸寒城呢?你要是一路平步青雲,成了清流寒門在朝中的中流砥柱,這些話我也不會說,可現在世家十不存一,清流也漸漸分崩,你倒不如把手裏有的先抓穩了。”

當個男皇後有什麽丟人的?

他程錚同吃二品羽林將軍宮素娘的軟飯,吃得也很開心呢!

陸寒城擡頭看了自己師兄一眼。

師兄的眼中帶笑,神態松弛,可見說話皆是真心。

真心希望他能從心而動。

可是……

“師兄,沒有了。”

陸寒城苦笑,燭火照亮了他眼中的晶瑩和紅暈。

“沒有,從來沒有。”

這世上真正得了孟月池那顆心的人,只有懵懂堅定的陸小六。

不是他陸寒城。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清醒過來的陸寒城選擇了假扮陸小六。

卻被瞬間識破。

“陸郎君,好久不見。”

穿著胭脂色襦裙的女子從他的懷裏轉了出去,回頭看他的時候,神色平和。

“恭喜陸郎君久病得愈。”她說。

“陸夫人這下也放心了。”她又說。

陸寒城輕輕將伸出的手收回來。

他想,他應該跪下,感謝陛下這些年的照顧。

可他卻沒了力氣,仿佛在剛剛的瞬間,他丟了這世上最期盼的一切。

“漪瀾殿不合給陸郎君居住,趁著宮門還沒落鎖,來人,將陸郎君送出宮去。”

殿門打開,女子離開的腳步比平時快了幾分。

仿佛避嫌。

“孟、孟娘子。”

已經是當朝皇帝的孟月池停住了腳步。

“孟娘子,這些年多謝。”

男人一揖到地。

春雨不知何時飄灑而下。

孟月池的手裏還提著那盞燈籠,燈籠上寫著“他年誰共東風,明月曾照寒城。”

那是陸小六在六年前寫的燈。

“明月”二字是他纏著孟月池寫的。

一盞燈,從平盧到繁京,從來沒有被人丟下。

陸寒城擡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顆在他靠近孟月池的時候就會發熱的紅珠,在頃刻間碎成了粉末。

“師兄,她想要的,從來不是我。”

陸寒城說了實話。

程錚同沒說話。

他能說什麽呢?說一聲造化弄人?

唯有輕輕轉開眼,不去看自己師弟眼裏流出來的淚。

與此同時,皇城裏,女官輕輕走到窗前。

“陛下。”

“這盞燈,收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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